Will you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织梦人·黑撒番外

他最后一次与他交谈,是在1973年。

彼时欧洲和日本正悄然在舞台上圆滑地崛起,美国终于下决心从泥足深陷十二年的越南战场中撤出,苏联内部由铁板一块变为暮冬的冰面,虽然冰厚三尺,却有裂纹在暗中滋长。两个政客在阳台上面对记者作出一副亲密的姿态,令人不由得思索他们身后的阵营之间是否有所勾连。

中国的动乱尚未结束,然而某些临街的窗户已经被不安分地推开一条小缝。在更南一些的地方,曾抱着美好幻想的国家发起的运动因成员的贫富而逐渐边缘化,政治的先天悲剧并不意外地以此种方式展现。

而圣域在这纷乱复杂的格局中独处一隅,任外界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

圣山之巅,白云之上,十四五岁的少年们自动将大脑划分为两个区域:一半是乱糟糟闹哄哄的圣域事务,要操持祭祀讨伐邪神接见信徒整理账目掌管人事周旋外交还要给雅典娜换尿布;另一半是粉红色泡泡的恋爱专用空间,要拉着恋人的手躲过老头子监视跑出圣域去山下的餐厅吃提拉米苏——然后用光速在沾着巧克力粉的嘴角偷一个吻。

 

他最后一次见他的面,是在1987年。

那年全球人口突破五十亿,学者们开始担忧环境发展的可持续性。科学家谈论着臭氧层空洞的同时,各种教派也在世界各地如雨后蘑菇般冒出头来。美国股市的暴跌能变成蔓延全球的股灾,日后人们常提起的那句“世界是平的”此时已经初露端倪。欧元的雏形已经出现,虽然距离正式投入使用仍有十二年的时间。

春季过后,圣域从突如其来的喧嚣中平静下来。

女神被迎回圣域,却根基不稳,又有更古老的神明环伺觊觎。海水从洋盆中升起,暴雨如同圣经中的洪水。灾后的大地伤痕累累,无暇喘息的人们抬头看着太阳被一点点侵蚀,却浑然不知这将是永夜的开端。

而他在叹息墙前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时之间没了言语。

又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欠他一个教皇的位置,欠他一条命,欠他整整十三年,现在也来不及弥补了。艾俄洛斯肯定会恨他,那更好。就算被他恨到下辈子,至少还说明自己在他心里有那么一点儿份量,还能被他记着,而不是形同陌路。

然而当命运女神将缠绕着纱线的纺锤举起时,他却犹豫了。

此世的沉重记忆注定要有人来背负,可他又怎么忍心让那人接过这份责任?

 

而现在是2014年,一个喧嚣的时代。

网络是如此的发达,信息翻着倍地爆炸。经过金融危机的洗礼,世界经济显示出另一个格局。完善的物流业载着五花八门的商品在世界各地穿梭,在亚洲的工厂里,原料哗啦啦地倒进机器,或是经过女工的手指拼接,就有成品出来,运进库房整装待发等着网上的订单将其送向大洋彼岸。

虚拟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光怪陆离的社交网站和APP取代PUB成为交友平台。新闻会在几分钟之内传遍全球,不需报纸和电视作为载体。世界越来越扁平,城市越来越相似。

希腊船王的家族里,一个黑发红眸的小孩子孤单地长大,他的双胞胎弟弟成为继承人,而他却处于阴影中无人问津。十四岁的那一年他离家闯荡,随便地从圣域的瑞士银行账户里搞了一亿欧元出来,转手就把它们变成了军火公司的股票,到二十七岁时,他名下的所有公司股份市值总额已超过百亿美元,事业重心也早已转移到了纽约。

认识他的人将他赞美为奇迹,华尔街之狼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只吉娃娃。如果他真想在政界横插一手,美国总统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考虑他的提议,可他却完全没有表露出这方面心思。

竞争对手和投资伙伴们头疼于他的无欲无求。权势,地位,声望,美人,金钱……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他。如果说他有什么珍视之物,也许是他客厅里放着的那套专门向珠宝店定制的,有四条胳膊的奇怪纯金盔甲。只有经过那里时,他的目光才会有一瞬间停留。

那是沉浸于回忆之中的表情。

 

世界已不是当初的世界了。

——而我们也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他已经完全适应了他的新身份。戴起太阳镜遮住血色双眸,穿着萨维尔街最顶级的裁缝师定制的套装,每周两次去海外洽谈动辄数亿美元的投资项目,坐在纽约的摩天大楼里不动声色地听股票经纪人将某个公司的前景吹得天花乱坠。

人们形容他对商机和市场前景的准确把握“如同鲨鱼嗅探到一公里外的死鲸”。股票,债券,期权,基金。资本的运作在他面前无从遁形,无论股市整体如何涨跌,他总是盈利的一方。仅用十三年的时间,他就把从圣域挪用的那笔资金翻了一百二十倍,本金送回到了瑞士银行的那个账户,而利息已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但这只是他用来消遣时间的娱乐活动。

他曾有统领整个世界的野心,相比之下区区华尔街着实显得太小,甚至不值得他投入一半的精力去关注——无论身价高到什么程度,即使成为世界首富,那终究只是一组纸面上的数字。

然而昔日的目标对他来说已遥不可及:失去了小宇宙,也就失去了绝大部分力量。他已经无法用自己的手击碎一块岩石,或者安然无恙地从五层楼跳下来。要跨越大洲时,他只能选择乘坐飞机,而不能使用异次元空间或是光速移动。

飞机在夜里飞越北大西洋的时候,他有时会醒来。透过舷窗望出去,翻滚的云海之上垂落满天星斗,是二十七年前他曾经看惯了的景象。半梦半醒间他探出手指,试图抚摸上那触手可及的,他再熟悉不过的名为双生子的星座,让银河的熠熠星光再一次从他的指间滑落,最终指尖触碰到的却只有冰凉的玻璃,将他的前世和今生隔绝开来。

不知是在何时,他已经习惯了使用新款的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懂得网络上最新的的俚语和双关,听到JustinBieber的歌也不会皱起眉头。就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他融入了这个时代,贪婪地吸取着铺天盖地的信息,熟练地为自己谋取最大化的利益。

从前的那些野心,欲望或是杀戮的冲动已经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平息,仅剩的一点儿狂妄也因力量的丧失而被抑制下来。一个高智商,理智,强大却具有侵略性的人——他敢说,就算是那个蓝色的灵魂,在这个时代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只有在这样的深夜里,上一世的记忆会突兀地从脑海深处浮现,提醒着他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曾有怎样辉煌的过去。

他知道自己并不甘心。这些记忆折磨着他: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立于至高之地,那为何没有一个人念诵你的名字?如果你的力量真的有那么强大,那为何没有一处神迹是因你而存在?

圣域的大门永远不会对凡人敞开,罗德里奥村的村民只知教皇不知撒加,更没有一个人认出这个黑发的青年。即使有人记得双子座的战士,那光环也只是属于那个蓝色的灵魂。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存在过,没有人。

知道他存在的人们都已经死了,或是不知所踪。

——直到那一天。

他开车经过海岸公路,望着下面的渔船,突然想起当年和艾俄洛斯在克里特岛执行任务时,吃过一道新鲜油炸鱿鱼圈,配上Ouzo是无上美味。

两个少年到最后都有点微醺,迷迷糊糊搂住脖子,一人往另一人脸上啃下去,却被挡了一下啃偏了,正好咬在嘴唇上,力道没控制好还磕碰出了很浅的伤口,然而谁也没注意,两人闪电般地分开,手足无措做贼心虚,看看彼此脸色都挺红,不知道是醉的还是害羞的。

那是他们的初吻。

却不是他与艾俄洛斯的。

两个灵魂共享记忆就是麻烦,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心跳快了一拍。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抚摸着下唇的边缘。那里当然不可能会有伤痕,三次复活又两世为人,再顽固的痕迹也消失无踪,然而他却觉得那里正隐隐作痛,带着一点酸涩和惆怅。

惆怅——真不像是一个会出现在他身上的词。

他索性停车熄火,站在路边装作四处看风景。渔船边人们正在讨价还价,一个老人从船舱里挑拣海鲜放到袋子里,岸上站着的高大褐发青年从口袋里掏出硬币,转头看向公路上面。

真巧啊。他想,看起来是个和艾俄洛斯很像的人呢。

青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又转回去看他的战利品了,他则是饶有兴味地一直望着那人,直到他买完东西沿着石阶爬上公路,直到他能看清他的脸。

他突然僵住了,一时间耳边万籁俱静,只有一颗心在胸腔里扑腾扑腾。

世界上还会有更相似的两个人吗?

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艾俄洛斯吗?

他就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袖子卷到手肘,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衣服散发着鱼腥味,手上还拎着四个塑料袋。透明袋子里一条鱿鱼噗一声喷出墨汁,水马上就变成了一团黑色。这本应是十分好笑的场景,他却根本笑不出来。

“有什么事吗?”青年疑惑地问。

从声音到神情,从语气到动作,他都再熟悉不过。

他想开口问他,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今年几岁,问他是否认识自己。然而他的舌头像是麻痹了,竟然连一个单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绕过去,然后发动车子驶离海边。

他茫然地也开车跟了上去,一路上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只是盯着前面那辆车,保持着五十米左右的距离。那个青年几次加速,他仍然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对方就会消失。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来,瞬间淹没了车里的每一处空间。他的手在颤抖,眼睛有些迷蒙了,不得不减速下来,看着那辆车拐上了岔路口,却没有力气再跟上去。

“艾俄……洛斯……”

他用力将油门踩到底,同时也把车窗全部打开,仿佛这样就足够让风吹干他脸上的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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