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织梦人（1~3）

第一章·织梦人

晚安。

做个好梦。

梦里是童年的那所老房子，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玻璃斜照进来，厨房里祖母正在炖着一锅汤，番茄酸香隔着好远都能闻到。老猫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上，摇椅轻轻摇晃，而时间就温柔地定格在这幅画面上。

 

艾俄洛斯记下客人的详细要求，然后抬起头。

“先生，有您祖母的照片吗？当然录像更好，这样梦境会更逼真一些。”

满头白发的老人思索了一会儿，摇头叹气。

“哦，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引导你的潜意识找回当时的记忆。但是用这种方法的话，某些细节也许会缺失……不过您能提供客厅的照片，已经很不错了。”

他小心地将照片拿去复印，原件交还给客户，复印件则用曲别针夹在打印好的委托书上。文件一式两份，双方核对无误后签字，然后他站起身，将老人领向客厅。

“好的，这样就可以了。如果您愿意的话，现在也能够织梦。请到这边来。”

艾俄洛斯让老人坐在沙发一侧，接着伸手搭上对方的额头。“制造一个完整的梦境大概要半小时，这期间您不能离开座位，如果要去洗手间的话请现在先解决。……好的，那么请您放空思绪。”

 

送走这位客户，艾俄洛斯疲惫地叹了口气，伸手揉着太阳穴。

这个年龄段的顾客大多出手阔绰，但他们的要求说简单却又不简单：虽然绝大多数人的愿望只是在梦里找回童年景象，但他们的童年对于艾俄洛斯来说实在太过遥远：谁会有心情考证六十年前各国不同阶层的房间装修风格，或是当时某地的流行风尚？

幸好今天这个客户算是容易应付，还很慷慨地提供了丰厚的预付款，这样一来就能赶在下月一号之前把这个月的车贷付清，还能顺便换台新的行车记录仪……

……先别想那么多了，航运公司的账还没来得及查呢。

对了，这个公司重要性水平是多高来着？

他盯着屏幕上一堆没来得及关闭的窗口显示出的密密麻麻账目，手无意识地插进头发里挠着，满心只觉得自己家境贫寒前途无亮，三十岁之前英年早逝的概率高达百分之四十。

要是我有超能力就好了。

……

可是我本来就有——根本没用的——超能力！

 

艾俄洛斯，男，二十七岁，雅典经济与商业大学毕业，任职于德勤审计部门，未婚。在希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失业浪潮里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不小心就被老板扫地出门，还不起车贷房贷只好流落街头。

他的人生非常普通，平淡甚至乏味，与其他千千万万同龄人没有太大区别，唯一与众不同的，只是在十四岁那一年，无意中发现自己有控制他人梦境的能力。

凭借这种能力，他偶尔会接到一些人请求制造美梦的委托，可以在下班之后挣点外快来维持生计，但也仅限于此。毕竟这能力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甚至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能力从何而来，说白了就是个男巫，放在中世纪很有被架在火堆上做烤肉的资格。

哪怕是在信仰缺失的现代，人们也是非常惜命的。谁知道他会不会是坐着时光机来到这个时代的苏联克格勃，贼心不死试图在客户的脑子里放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是国家安全局的特工，擅长偷走他们的银行账户密码和情妇手机号——瞧瞧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在窗户上装了一面窥探人心的棱镜。

也许我应该去考个心理咨询师的执照？这样好像更有说服力。

艾俄洛斯正盘算着，突然听到有人按门铃。

 

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他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还有一个预约。

“等一下，我这就来。”他向着门口喊道，迅速地把做到一半的记录文档保存好，然后才跑过去为客户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亚裔男人。他个子不高，长着很典型的娃娃脸，黑色风衣的领口系着一条白丝巾。听到他开门，男人露出微笑，转头看向他。

——下一秒这家伙就石化在当场，满脸都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艾……艾俄洛斯？！”

“嗯，是我。”艾俄洛斯侧过身让他进来，“Sagittarius先生，今早打电话预约的是您吗？”

Sagittarius先生仍旧愣在那里，死死盯着他，仿佛他是个头上长角的怪物。

被这样肆无忌惮地瞪着，艾俄洛斯觉得有些不自在，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视线。“请问，您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呢？”

“……从瓦西雷斯先生那里。”Sagittarius先生的声音仿佛梦呓。“我妻子曾经是他们的合作伙伴，所以他推荐我来找你，但我不知道……”

他叹息一声，抬手捂住眼睛。“也许这真的是个奇特的梦。”

 

“恕我直言，Sagittarius先生，您看起来状态可不太好。”

艾俄洛斯越过屏幕的顶端打量自己的客户。那人满脸愁苦，用手撑着脑袋。

“拜托，别叫我Sagittarius……也许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他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五个字母Seiya。“星矢，意思是星光之箭。”

“好的。星矢先生，您是中国人吗？”

“不，日本。”星矢从口袋里拿出名片盒，抽出一张递给他。他接过那做工精美的名片，看到上面的头衔是JapanKido股份公司的副董事长，不由得惊讶挑眉。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难道是那个传说中的Kido公司？您可真是年轻有为啊。”

“只是个虚职。”星矢说。“我妻子是董事长，而我之前十几年都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直到这两年才回来，其实对公司也没什么了解，只能在内部挂名。”

“十几年？”艾俄洛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是在无人岛上长大的？”

星矢愣了一下。“不。我生在日本，但是在希腊长大。”

“那……”艾俄洛斯觉得自己有些混乱，“抱歉，我能不能问问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1973年。”星矢说。

艾俄洛斯看着面前的人那张不超过十八岁的脸，只到自己肩膀的身高，还有那如同小鹿斑比般的大眼睛以及毛茸茸的柔软棕色头发，觉得心灵受到了很大伤害。

 

“艾俄洛斯，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星矢仔细端详着他，突然问道。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艾俄洛斯十分茫然。“记得什么？”

“没什么。”星矢生硬地转开话题。“我想委托你帮我妻子制造一个美梦。”

艾俄洛斯有点没跟上他跳跃性的思路，但他仍然习惯性地翻开自己的记事本。“如果要为她制造梦境的话，她本人需要到这里来。您想要给她一个什么样的梦？”

星矢似乎很为难地挠了挠头。“能提供上门服务吗？我想她最近的行程可能有点满。”

“可以。加百分之四十的服务费，另外出市区的话要算上来回的汽油钱。”

他觉得这句话已经把自己不愿外出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没想到对方却一口答应下来。“好，那我们能不能再约一个时间？”

“……哦，那就这周日下午三点。”艾俄洛斯核对了一下日程表。“您的地址？”

“不用担心，我会来接你的。到时候你只要带上需要的东西。”

艾俄洛斯起身送他到门口。星矢系上风衣的纽扣，一只脚跨出大门，突然又转回头来。

“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他的语气有些犹豫。

“星矢先生，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而且我从来没有失忆过。”艾俄洛斯已经有些不高兴，但是为了那笔钱他还得忍着。“也许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您，但是我不可能有那时候的记忆。”

星矢皱起眉，却没再说什么。门外一辆黑色的幻影轿车停在街上，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然后降下车窗探出头。

“你真的……”他顿了一下，“不记得我了吗。”

看着车子消失在街道转角处，艾俄洛斯沉痛抚额，觉得自己遇到的这位客户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妄想症患者，或者说大龄中二病——但那辆车却是货真价实的劳斯莱斯。

 

有时候你正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忽然有奇怪的人来找到你，说着你完全听不懂的话，而你身边也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一、你是主角。二、你是炮灰。

艾俄洛斯很理智地认为自己绝对是后者。他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自己脸上哪怕一丝的主角相，头顶没有闪亮的光环，更不要提王霸之气和金手指了。如果他真是主角（之一），那这部作品的名字大概叫做《城市黄页及企业名录大全》。

所以说，还是回到现实中来比较好。

别去想昨晚那个妄想症患者了，艾欧里亚周末要回家，得给他准备一顿大餐呢。

他咬着笔帽，用笔杆敲打桌上的购物单。弟弟最近在学校打篮球消耗不小，每次回来都嚷嚷着自己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所以得给他做高热量的奶酪肉馅烤茄子，烤羊腿要提前用黑胡椒和洋葱末腌上，还要去一趟码头买最新鲜的虾做番茄海鲜饭。另外衣物消毒液也要再买两瓶……

在纸上计算出大概的金额，他抓起衣架上挂着的外套，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大额钞票，连同信用卡和购物单一起胡乱塞在口袋里，拿起车钥匙走出家门。

 

十月末的气温已经有些凉了，车载电台里说最高气温只有十七度，又是多云的天气，那更冷。从超市买完东西出来他直奔海边，结果一开车门就被海风吹得打起了哆嗦。

“看来要早点把厚衣服拿出来。”艾俄洛斯一边嘟囔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沙滩，向早晨刚从近海回来的渔船走去。

正赶上秋汛时节，新鲜捕获的海虾看起来很不错，又大又肥。他让渔民给他捡了两磅活蹦乱跳的虾，在口袋里掏着零钱，顺便回头想看看自己的车有没有停对位置，余光里却无意发现公路上有一个人也正在看向他。

路基高出沙滩大约三四米，艾俄洛斯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总觉得有些不爽，尤其是那人还一直盯着他看——虽然其实只是他在脑补，远处那人戴着太阳镜，根本不可能看到人家视线的真实方向。

“嘿！发什么呆呢，小伙子！”

渔民用散发着鱼腥味的粗糙大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把盛着水的塑料袋递到他面前。虾受到惊吓，在里面噼噼啪啪地跳起来，成功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这边，他也就不去在意路人甲的围观了。

选了虾，蛤蜊和墨鱼，又捎带着买了点熬汤的杂鱼，他终于觉得心满意足了，两手各提着两个装满水的袋子艰难地沿着台阶爬回到公路上，才发现那个男人还站在路边，仍旧看着他。

“有什么事吗？”他用袖口擦掉脸上的汗水，没好气地问道。

对方默不作声。艾俄洛斯耸耸肩，绕过他向着自己的车走去。

擦肩而过那一瞬间，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蓦地涌上他心头，甚至让他有些吃惊，仿佛许多年前就已经认识这个人，今天的相遇只不过是又一次重逢。

说来好笑，星矢反复追问他是否记得自己，可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而这人连一句话都没说，却让他觉得两人肯定相识已久。

……他的眼睛，应该是红色的。

艾俄洛斯为自己的念头愣了一下。他看不到对方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那人黑色的长发被风吹乱，有几丝拂到他脸上，于是他向旁边挪了一步以避开，没想到心中泛起的那种熟悉感也随之消失了。

也许那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他没再理睬对方，把袋子扎紧扔到后备箱里，然后打道回府。

 

车开出一段距离，他听到由远及近的引擎声音，那人竟然开车从后面赶了上来。

他的车是红黑相间的布加迪威龙，艾俄洛斯曾经在汽车杂志上见过那个拉风到极致的设计，也被下面标着的价格狠狠打击过……还在梦里对着它流过口水。

短短两天之内就被不同来路的土豪轮番啪啪啪打脸，他自觉惭愧，却又忍不住偷偷在后视镜里打量那辆车。真漂亮，这车好像不是普通配置的吧？顶级豪华版？售价要一千多万欧元——

等等，这家伙为什么一直尾随我！

他的车只是辆普通的家用车，再怎么踩油门也跑不过后面的那辆，然而那人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像是对他有极大的好奇心一般。

两辆车都用四十迈的速度慢悠悠地跑着，艾俄洛斯提速他也提速，减速他也减速，始终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车距，这样的跟踪维持了大约十分钟，简直像机械版的猫捉老鼠游戏。

就在艾俄洛斯觉得自己似乎被基佬盯上了菊花，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车停在路边跟对方谈谈人生时，他拐上了一个岔道，而对方终于没有再跟上他，骤然加速沿着原来的路轰鸣而去。

他终于松了口气，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翻来覆去研究自己镜子里的尊容。

嗯，果然是一张炮灰脸。